蓝月光不在云上

     【国旻】复仇
一支素烛，半罐野蜂蜜。
蜜在罐中，剑客坐在榻上。
烛火在跳，一晃一晃，跳出一堆影子。
剑客回味着口中蜂蜜的浓稠，心里对那和尚有了一个称呼:“蜂蜜和尚”一一他一定常常吃这蜂蜜吧，看这罐子年岁久矣。当真叫那和尚，他会有何反应？他会称呼我什么？该不会是“宝剑施主”吧。
剑客笑起来，像春日融化的冰溪。
他开始想象那和尚每天是怎样去找蜂蜜的。上山时途径一大片山花，想来那张白皙柔和的脸，与红花相称，实在好看得紧。那和尚摘花，放入大殿的铜钵中，花在钵中开得极好，像一团冉冉的蓬雾。

他喜欢上那和尚了。

「嗒嗒」

门外有人扣门。打开门，是那和尚。
和尚单举一只手，微微颔首，既不拘礼，又似有情。剑客想，他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无数次这样的礼。和尚放下蜡烛，说了几句话。在这里住的几天里，和尚每晚都会过来，无外乎是添些蜡烛、伤药、新茶等琐事。和尚说了些什么，他一直是不听的一一他尽着看这个和尚。和尚寡言，交代好事宜后从不逗留，在他还礼后，便微微一笑，飘然而去。
他望着和尚小小的背影，双袖翩翩，像蝴蝶在细雨中缓慢扇动的翅膀。
关上门，只一瞬，他便无法在心里画出和尚的五官。真奇怪呀。他试图想象着和尚如果不是把头发剃光，该是怎样的容姿。
一头乌发的小和尚呀。
一一软糯白嫩的脸蛋，细长带笑的眼睛，轻柔悠缓的嗓音，配上青丝三千。
他想着，夜更深了。他熄灭烛火倒在榻上，闭上眼，眼前黑沉沉中那和尚的身影愈发清晰。
他心里惶惶不安，这种骨头里不断冒出细绵泡沫的滋味毕竟是平生头一遭。

多少日子以来，他用手里的剑斩断多少仇恨、多少苦楚，可是这摸不着红丝线的悸动不是能用剑斩灭的。
多少日子以来，他向上，又向上；升高，降低一点，又升得更高。他爬过的山太多了。山越来越高，山头与山头之间越来越挤，路也越来越窄。他经常在依稀中望见自己，一个小小的人，仰着头，一步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划微微的白道上走。路无穷无尽向前画着，他走在路上，衣角沾着蒲公英的绒絮一一他要带它们到远方去。

他合上眼睛，几乎睡着，几乎做了一个梦。青草的气味，青苔的潮湿，以及身下风化的石头倏然酥裂开来的清脆。草丛里一根叶子窸窣弹了一下，蹦出一只小小的蚱蜢，他觉得全身痒痒的，好像自己就是那棵草。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一根羽毛，近了，更近了，可是却终为一株野花截住。四下寂静无声，他恍然垂下手臂，然后他进入一团漆黑中。
他被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，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。夜是流动的液体，微热流淌过他的全身，他的心神在漂浮中渐渐安定下来。
他感觉到体内一股股热流随着身上的微热液体缓缓流出，眼前渐渐变得亮白起来。接着一道强光使他睁不开眼。再睁眼，景象变了。
一一是熟悉的屋顶。
梦醒时刻，他喘匀了气，发觉全身已被汗水打湿。更不妙的是，腿间一股冰凉黏腻。
在漆黑一片中，他臊红了脸。
一一怎会在这佛门清修之地……
剑客向来是不信佛的，但也知对神明应持敬畏之心。他睡意全无，一个鲤鱼打挺起身，换下亵裤，准备去院内打水清洗。

院内月华如水，温柔又清冷。剑客搓洗着衣物。
“田施主，天色已晚，您在做什么？”
身后传来一个声音，是那和尚闻声出来了。
“…哦，睡前不小心将蜂蜜沾到衣服上，怕不及时就难清洗了…”剑客随口扯了个慌。
“如此，田施主您的伤势未痊愈，且先放下回房休息，由贫僧替您洗……”
“使不得使不得，”未等和尚说完，剑客红着脸急急摆手打断和尚的话，“在下的伤势无甚大碍，自己来就好，很快就好，哪得劳烦您。”
剑客尽量不去看和尚，怕自己脸上的红晕被和尚瞧见，扭着头的样子像做了坏事怕被主人责备的大狗。
“您太客气了，”和尚的语气里带着笑意，“有何需要尽管言语。您洗完后要不要吃些夜宵？”
剑客暗暗戳戳空空的肚子:“那就劳烦了。”
和尚含笑，单手微微行礼后转身去厨房。剑客被和尚收留的这些时日里，和尚总想办法弄着吃食给剑客补身，比如到山下跟农户换得一筐鸡蛋、一小桶牛乳等。
剑客赶快洗好亵裤，晾起来。和尚端着一碗热豆浆、几个豆沙包走来。
剑客接过言谢，不多说便吃起来。和尚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，而是在一旁观看，大约是瞧着剑客狼吞虎咽的吃相格外新奇。
“小师傅，多谢。”剑客吃完，道谢。
“田施主只唤我了尘便可。”和尚笑开，不似平日里的矜持，当真是好看得紧。

隔日清晨。
晨雾薄稀，人在远处如烟。
太阳晒着寺庙，把檀香敷到院内的杨树的叶片上。
一只喜鹊，几声蝉鸣。
初夏了啊。

剑客的伤快好了。
那些往日里他的饿，他的渴，饿后的饱餐，渴中得饮，一天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，各种床，各种方言，各种疾病，快要一一忘却了，而他此时觉得胜于记得。他不觉得失望，但也没有产生希望。即使是那样美好的短暂时刻，即使是那样希冀，他这样的人，只得打消念头。
他，一个小小的人，仰着头，一步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划微微的白道上走。这才是他的此生此世。
其余皆是奢望。

剑客是个孤儿，父母亲被仇人杀了。他那时太小，只记得遍地的血。他的里衣衣领上绣着一个“田”字，这是他询问一个老乞丐得到的答案。老乞丐带着他直到十二岁，十二岁时他遇到教他使剑的师父，十五岁时师父被人所海。师父对他而言就是他的父亲，哪个儿子不想给父亲复仇？
一一他是多么渴望父亲啊。
不过他的这一生没有叫一声父亲的机会了。
师父的样子在记忆里渐渐模糊，仇人的样子他也想不起来了。如果仇人遇到他，倒是会认出来，他的模样跟小时候相比没有多少变化。到那时候，或者他找到仇人时，他只有一剑杀死仇人。他跟仇人说什么？想不出。只有不说了。
真的。
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一剑解决。因为寻找的过程太漫长，又太虚妄。
他开始怀疑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妄想。
然而他没有停止过寻找。他停下来干嘛？
一一“我一定要报仇的。”
一一“只要我碰到你，我一定会一眼认出你。不是单凭相貌。”
一一“我知道，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。我走的每一步，都是向着你。”
他常常自言自语，勉励自己。
他也明白，即使一生都找不到，他的一生也是那个仇人的了。
他明白这一点，为自己的明白掉眼泪，为自己的悲哀而悲痛。

大殿里和尚在诵经，木鱼咚咚。
他坐在院里，能想象香火缭绕，山花簇拥。
鹤化烟，蝶恋花。
他恍恍然，如大梦初醒。

他走到大殿，望见和尚端坐在佛前笔直的背影。
“了尘。你出家前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木鱼声停住。
“红尘中芸芸众生之一罢了。”
“我只知道我是我，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和尚没有说话，而是继续敲起木鱼。
“我要复仇，除了这个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我的亲生父母被人手刃，我的师父被人活活打死。我除了师父留下的剑，就一无所有了。”
和尚还是没有说话。
剑客失望，转身离开。

和尚半阖的眼睁开了。

夜晚，剑客又沉入梦境的黑暗。
他看见一面壁直的墙面，墙面裂纹重重。他想伸手触墙，可是身体正在变细、变长。他转了个弯，试图超脱黑暗，可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高，看也看不尽的高呀。无论转几次，都是一样的，一样是壁直而平的黑暗。他累了，像一根棉线落在地上。
“你软一点，圆一点罢。”
于是黑暗化成一朵莲花。他坐在莲花的花心处。
他多小呀，小到看不清自己的手指。
他贴着黑色莲花的花瓣做了一次周游。
丁一一莲花上冒出一颗星，淡淡的黄，如烛光，旋起旋灭。余光蔼蔼，又归于寂无。
丁一一又一声。

他睁开眼，梦醒了。

他轻轻触到身边的剑。这口剑，他天天握着，但总有一丝疏离。剑啊，不是你属于我，而是我属于你。
他走出禅房，他要舞他的剑。
受伤前，他每日都会舞剑，每次对他而言都是新的感悟。他是在舞自己，他的喜恶，他的爱恨。他愿意耽于舞弄。
剑锋一收，他一惊，有人呼吸。
“是我。您舞得好剑。”是和尚。
剑客的内力直贯于指尖，他稳稳地站好，脱口道:“我要走我自己的路。”
一半骄傲，一半反抗。
和尚清朗道:“很好。走过之前全凭本心。”
丁丁然，坚决而从容。

又是新的一天。剑客告辞寺庙。
临走前途径山花丛时，他看到和尚老早在那里等他。
和尚递给他一个锦囊，催促他打开。
他打开，是一封书信。
信里的人向儿子忏悔早年滥误杀无辜，因斗殴滋事而打死一个中年男子，半生不安，希望化解罪孽。
“贫僧皈依前，姓朴名智旻。”和尚开口，“您当年痛失亲师，是我生身父亲所为。他去世后，我常年为他颂经，望他得解脱。”
剑客睁大眼睛。
“实不相瞒，当年贫僧亲眼见令师被打死，缘此与佛结缘，便皈依佛门。”
“你说这些作甚，要我原谅吗？”剑客将锦囊狠狠掷地。
他心里痛。
痛仇人这般轻易寻得，痛仇人早不在人世。
更痛一切与眼前的小和尚有关。
这个让他产生绮丽念头的小和尚啊。
这就是亵渎神明的报应吗？
他的心口不停地抽痛，他努力深吸一口气，把痛苦的呻吟压了下去。
他该怎么办？没有了仇人，他能做什么？
几句话，就把他的一生否定了。

和尚眼神平静，他看不到一丝嘲讽或者同情。倘若有，他恨不得自裁了结。
和尚的眼神愈发幽深，像莲花里冒出的星。他突然有点哽咽。

“我该怎么办。”
他说了出来。
“如君所言，去走自己的路罢。”和尚双手合十，鞠躬行礼，“走自己的路，何惧艰难险阻。”

剑客愣住，待回过神，和尚的背影已没入茂密的绿中。
山花烂漫，他的眸子里映着花。

自那以后。
本朝出了位常胜将军田柾国，时值边境动荡毅然参军。骁勇善战，常以少胜多赢得战争；又严明治下，不扰百姓，善待战俘。
田将军年近不惑却无妻无子，他常说，此生杀戮过重，所以无缘。
待战事平息后，拒绝一切官职爵位，只身归入江湖。
他重回二十多年前的那座山，那座寺庙。

和尚的模样还是一如年少。
望见和尚，他的热泪滚下来。
“我本以为，对你的动情不过是一时悸动，宛如春梦了无痕。没想到彻夜难眠时，敌困绝境时，重伤濒死时，才发觉情深根种。”
“濒死时我发誓，要是能活着一定要告诉你，当面谢谢你。”
“谢谢你让我拥有那些美好的梦。”

田柾国双手合十，深鞠躬，然后转身下山，一如当年一般腰板挺直。
和尚目送高大的身影远去，秋风起，枯叶落。
其实他早就知道的。
如果不是今生已许身佛门。

“来世若有缘分……”
和尚的呓语飘散在秋风里。

=完=